JIUJIANGSHIGE POMES
号外
2016年11月23日
《大地理想》上市十天
热销4500册
学生必读
南昌市的文学博士袁研究员读完之后,这样评价:昨天看完了《大地理想》,确实很精彩,有很多金句,都划线标出了,准备着重再看┄┄我一度想到了《瓦尔登湖》,傅菲描写的“平行世界”如同非物质文化遗产,当有一天这些物种和景观都灭绝之际,我们庆幸还能在你的《大地理想》中找到精神的原乡,这或许就是它的价值和意义所在吧┄┄傅菲的散文很流畅自如,就像说话那样自然而然,但又是充满诗意和哲理的语言连贯起来,给人一种古今中外皆在胸中的感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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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名傅斐,一九七零年代生于江西上饶县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。世代耕种。作品常见于《人民文学》、《天涯》、《花城》等刊,收入百余种各类选本。
已上架面世作品:
《屋顶上的河流》(2006年,入选2006年度“21世纪中华文学之星”散文卷)
《星空肖像》(2009年,散文)
《炭灰里的镇》(2009年,散文)
《生活简史》(2010年,散文)
《南方的忧郁》(2014年,散文)
《饥饿的身体》(2015年,散文)
《在黑夜中耗尽一生》(2015年,诗歌)
《大地理想》(2016年,散文)
“看起来,是个人间仙境。你去过那里吗?”第一次来看我的友人,看见山梁下,有一团白雾萦绕在一片树林里,对我说。我说,我还去过,过几天雨歇了,去看看。这些天,一直在下雨,细细的,濛下来,没有雨声也没有雨滴。我和友人一直在一条小溪流边散步,头发卷起了许多水珠。溪流弯弯曲曲,在一片田畴间,油菜苗和青白菜在地里,油油的。这是深冬,但我并没看到树木凋零,草木枯黄。溪边的樟树伞蓬一样撑开,墨绿墨绿。田埂和菜地矮墙上,长满了青绿的野葱,和吐芽的紫云英。我没觉得冷涩和肃穆——在一个无人的山野,即使在深冬,它也不是全部由死亡和腐烂构成,它更像是一种酣睡,等待暖阳把它唤醒。
来这儿几个月了。我把周围的山地河滩,来来回回走了好几次,但更远一些的地方——十里之外的川峦,我还没徒步去过。不是因为远,而是我以为,认识一片山野,和结交友人差不多,慢慢来,逐一去认识,认知。每一片山野,都有自己的气质、脾性、气味。客居之地,有很多的山谷、河滩,还有一些洼地,都是无人踏足的,原来有种了的茶叶地,芝麻地,都全部荒废了,生了一蓬蓬的芭茅和碗粗的泡桐。有几块荒地,我发现了黄鼬的巢穴,草蓬里,也有兔子的窝。
开春两个多月了,一次我沿溪边的村舍,逐溪流而上,一个人慢慢徒步。油菜花凋谢了,青青的杆子结了密密麻麻的荚。溪流里有泥鳅在游来游去,不多的小鱼儿浮游在水面。溪边的芦苇还没完全抽绿起来,黄黄的旧衣披挂在身上。芦芽淡黄淡绿,一节节吐出来,像个魔术师,从嘴巴里,扯出青绿的带子。村舍只有四五户人烟,户户白墙黑瓦,围个小院子。村舍在樟树林里,远远看去,像隐没在远古的时光里。走了两个多小时,到了山梁下。
山梁由一座座小山堆叠上去,山脊线斜斜长长。梁下,溪流依势而过,形成一个半圆形的荒滩。山坳地和荒滩,分成了高低两层。荒滩有二十几个足球场那么大,我数了数,有四十七株水桶粗的乔木,有黄连木、樟树、糙叶树、朴树、苦槠树、木荷、香椿、杨梅树,树与树各自散开,没有形成连片的林子。在溪边的六株苦槠树,树桠上爬满了葡萄茎的藤,藤上开满了黄花。每一朵有八瓣,和绒须一样的花须,形成一个圆形,花香幽淡清雅。这是金银花。准确地说,是忍冬花,是一种忍冬科多年生半常绿缠绕木质藤本植物开的花,初期白色,后期黄色。金银,属于重金属,有鲜亮的色泽和脆脆的金属声。花改变了金银的属性,柔柔的,温婉的,有遗世独立之美。金银花在这里兀自开兀自谢,无人知晓。在山野,我看过很多野生百合花,尤其在荒废了的番薯地,在暮春初夏,一株两株,从杂草里抽出来,几篇肥厚的长绿叶托举着花,白白的或黄黄的或红红的或粉紫的,很是抢眼。百合,有一个很土气的名字,叫蒜脑薯。李时珍在《本草纲目》说:百合之根,以众瓣合成也。或云专治百合病故名,亦通。其根如大蒜,其味如山薯,故俗称蒜脑薯。我很是讨厌这种花。像个深山里的尼姑,打扮出宫廷女子的样子。我在荒滩连接坳地的一块斜坡上,我看到几株粉紫色的野百合花,间杂在一片金盏菊里。我想起小时候,在栽种番薯时,我去挖百合根,小蒜子一样的根块放在咸肉里炖,又香又绵,确是山珍美味。想想,已有三十多年没吃过了。
荒滩有几条便道,从山边通往溪边。整个荒滩,是杂乱的,有巨大石灰石块竖起来的石堆,有芭茅丛,有小灌木林,有荒杂的草皮滩,有浅水潭。便道被杂草遮掩了,杂草里,有菟丝藤蔓绕来绕去。高大的乔木挡住了视野,绿绿的冠盖喷涌一团团的凝结色块。
在我居住之地,远远眺望,山梁下,在清早或黄昏,有一圈圈白白的雾气,萦萦不散。我晚饭后,在溪边散步。尤其在夕阳将沉时,一抹晚霞映衬着白雾,红驼色和乳白色在山边交织,形成一层光圈,七彩斑斓。夏天的时候,我和几个工友,也偶尔去山梁下的溪流里游泳。溪流在荒滩前,有一个潭,潭有一个篮球场那么大。潭底是一块完整的石灰石,有一米多深。溪水从一块岩石泻来下,泛起白白的水花。我们从一条山边水渠的渠堤走下去,过一节小木桥,便到了。潭像一张床,摆放在两座山之间的坳地里。潭里有许多石斑鱼,鲅鱼。鱼身两个手指宽,在水里闪烁鱼鳞红蓝相间的鳞光。我们用衣服拉起四个角,当作渔网,每次能捞十几条鱼。也多水蛇,我跳下水,水蛇扭动腰身,噗噗噗,消失在潭边的茅草丛里。荒滩上的乔木,把黑夜提前带来,从树缝开始黑,从芭茅蓬开始黑。黑像墨水,滴在水里,水也慢慢全黑了。天边,霞色消失,瓦蓝瓦蓝的水色灌满了苍穹,几粒星星爆出了银亮的光。一次,我在游泳返回的路上,看见一个骑摩托的人,背一把,摩托车后座挂了一个蛇皮袋。蛇皮袋碰到车架,噹噹噹。我估计是捕捉动物的笼子或夹子之类的铁器。我叫住了骑摩托车的人。他有些慌慌张张。我说,你打猎的吗?他说是呀,在溪边的滩地上,有很多兔子和獾,也有很多野鸡,在秋天的时候,野猪也会成群来找吃的。我说,我跟去玩吧,打猎很有意思。他说,你没戴头灯,看不见路,也看不见动物,下次再去吧。
过了两天,他找到我,说带我去玩,还给我准备了一副头灯。但我还是没去。山区有一些以打猎为生的人,当然是非法捕猎。我认识好几个这样的人,有的还架电网捕猎。这个猎人我还不认识,也不知道是哪个村子里的,满脸的胡茬,一双眼睛悬在外面,样子有些恐怖。我说,等你不忙的时候,带我去你家玩。我很喜欢去猎人家玩,见识很多捕猎的器具,也可以见识他们的日常生活。他哦哦地应和了几句,走了。前些天,我听说,在附近的毛家村,两兄弟上山打野猪,一前一后,围捕一头野猪,弟弟看见毛草地有莹莹的光,以为是山猫,嘣嘣一枪,应声倒下的,是他哥哥,当场死亡。也常有猎人在下午,骑摩托车,突突突,转到我门口,叫卖:兔子三十块钱一斤,野鸡三十五块钱一斤,野猪肚三百块钱一个。野鸡和兔子挂在摩托车两边,耷拉着脑袋。有一阵子,我老犯胃酸上涌,吃饭一点胃口也没有,睡觉也不自在。厨房的阿姨从毛家村,买来动物的肚子,对我说,这个吃了养胃。我一看,比巴掌大一些,鼓鼓的。我说,是獾还是豪猪的肚子呢?阿姨说,是豪猪,豪猪是素食的动物,肚子吃得很养胃。我说,我吃些中药养养胃,野生动物不吃为好,你们拿去吃吧。阿姨有些不好意思,说,买来了就吃吧,下次不买了。在水池里,阿姨拿起剪刀,剖肚子。她剖开,啊的一声惊叫,把剪刀都扔了。我翻开看,原来肚子连着子宫,子宫有一条已经成型的豪猪胎。我看过很多次别人宰杀动物,也包括野生动物,每次看我都很难受。动物的一生,比人的一生还不容易。但这次是我最难受的。是我第一次看见胎活活憋死在亡母兽身上。
秋后,田畴收割了,板栗收了。在潭边,我看见好几张鸟网。网是丝网,拉直绷紧,悬挂在两根毛竹杆之间。鸟逆光时,或黄昏时,欢快地飞,啾啾啾地叫,一不小心,撞到网上,羽毛黏住了丝,越扑闪黏得越紧。我看见好几只苇莺黏在上面,其中有一只,脑壳被别的鸟啄空了,羽毛凌乱地散在网上。司机小汪对我说,早上能在网上捡到猫头鹰,他已经捡到两次了。我说,不会是猫头鹰,鸟是什么样子的。他说,和猫头鹰一样,只是眉梢上各竖起两瓣羽毛。我说,那时鱼鹰。小汪说,这个鸟网已经挂了十几天啦。我说,傍晚的时候,我们把它拔了,丝网烧了去。
不徒步去荒滩的话,开车子只需要五六分钟。一条机耕道从山边拐过去,过一个废弃的砂石厂,便到了。我很多时候选择徒步,从山脚下,往溪边,穿过一片开阔的田野。有时,我清早就去,呆上一个上午。尤其在秋天,田野毛绒绒的绒毛草出来了,浅浅的鹅黄,矢车菊贴着田埂盛开。茅荪矮黄下去,泡桐日渐枯涩。而荒滩还是一片盛绿。尽管黄连木树叶抽尽了叶绿素,泛黄泛红,妍妍嫣嫣,给我秋风吹彻之感;尽管糙叶树吹落的叶子哗哗哗飞向大地,我似乎仍然可以听到它春天细白小花唱起的民歌式小调;尽管溪水羸弱,瘦得像一个即将被遗忘的影子,但整个荒滩变得更多彩。我去荒滩的次数,反而比春夏之际更多一些。老鸦蒜突兀出一根杆子,卷起了女人发梢一样的粉红花枝,这是一种悲伤色彩浓郁的花,容颜老去思念更浓。睡莲在水洼地里,浮起灯盏一样的花骨朵,在梦游者的世界里,它蓝紫色的花是一座水上的教堂。葱兰在阴湿的树下,一朵一朵寂寞地粉白。一次,我在一棵樟树下躲雨,我看见了几只獾在沙地上,拱土,尖尖的嘴巴全是黄沙浆。我吼了一声,它们回头看看,继续拱土。这是我第二次,在野外看见獾。第一次是在武夷山北麓,在黄岗山巅的草甸,如注暴雨中,一只母獾带领几只小獾,在草丛里乱窜。在荒滩,呆上一个上午或一个下午,事实上,是一件十分美好的事情。看看树上或芦苇丛里的鸟巢,看看地里的蚁穴,看看树叶间漏下来的光,听听脚下的声响,听听蝉鸣,听听溪水咕咕咕,我便不会再想荒滩之外的事了。一个人,当他完完全全拥有自己的时候,也是他充盈的时候。
据说,一个荒滩,因了溪流而自然形成,至少需要一万年。我是幸运的,遇上了它。自然界就是这样,任何时候,都有生长也有死亡,任何时候,都有开花也有凋谢,枯荣是不分季节的。自然界有自己的伦理和秩序,我们是它可以忽略的部分,这种伦理和秩序,是神从不赐予我们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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统编/徐勇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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