教室门后的男孩

在初二以前，我是个热爱生活、阳光爱玩的男孩，在学校和家中总能听见我开怀又放肆的笑声；街边游戏机室、沙地、足球场充斥着我的身影，因此也结识了无数的小伙伴，还时常往家里带。

父母对我的外向开朗性格又爱又怒，又无可奈何。

 

初一的下半学期末的分班考试，由于极其放纵、日以继夜地疯玩，我顺利地被分到了普通班。

平时玩乐的朋友们居然都考得不错，而我成功地成为了普通城市普通学校普通班的普通学生。

 

在这，开始了我绝望的初中生活。

班里的同学大多数都是这个城市最次的学渣，他们无恶不作：大声地在课堂上吼叫打闹，变着法子和老师作对；在教室公然非礼同班女同学；在校内校外疯狂打架寻找存在感。

图片：电影《放牛班的春天》

 

在阿武扒掉我裤子引发哄然大笑的那个下午，我生命中最暗淡、荒唐的一段日子开始了。阿武时常在上课的时候，拿笔、书甚至是凳子向我砸来，我有时忍气吞声，有时故作愤怒。

 

但这一次，他砸的居然是牛津词典。

 

我生气地站了起来，怒视翘着二郎腿半睁眼的阿武。

 

感受到我的咄咄逼人，他也晃悠悠地站了起来，甩甩头，单手撑桌，对我冷冷一笑。

阿武遮天蔽日的庞大身躯和我瘦弱矮小的身板形成鲜明的对比，那一瞬间，我软了，涨红着脸，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，尴尬地撑着老旧的木桌。

 

所幸，老师结束了他旁若无人的板书，责令我们坐下，我找到台阶，迅速坐下。阿武对我轻蔑一笑，并未坐下，并举起桌上一本书抬头看向老师，说我用书砸他，影响他上课。

 

我紧张的看着老师，拼命地摇头否认。老师定了定神，缓缓问道：他说的是真的吗，同学们？

 

班里同学唯恐天下不乱，极默契地答是。听着耳边传来的那句下课到我办公室来，我不争气地趴在桌子上哭了起来。

 

随后，我被一本书重重地压在了后脑。

 

“不用了老师，我砸回他了。”

 

我恨死阿武了——整日整夜的欺压、无穷无尽的羞辱，让我的生活和学习一团糟。每当我去到教室，第一件事便是找寻阿武的痕迹，若他不在，便满心欢喜；若在，则低头惶恐地走向座位。

 

慢慢地，他变本加厉，联合玩得好的几个朋友一起戏弄我，课间，我常常被逼的没办法，躲到教室的门后，无论是前门还是后门，都能让我寻找到一瞬的安宁。但往往他们还会继续着暴行，直到老师看不下去进行制止……或者玩兴已尽。

 

我被冠名“门缝哥”，每次被提起总能引发哄堂大笑。

 

初二躲进门后的次数大约有两三百次，同学们都司空见惯，无一进行劝阻。连老师也总以为我们只是玩闹，再也没管。

 

而我们的惯例，或者说少年们的尊严，是学校的事情，不告诉父母，不然就是怯懦。这一荒谬逻辑导致了我的不敢声张，父母也不知情。

这是我最灰暗的一段日子，每天都在自我怀疑中度过，常常质问自己是否做错了什么，才导致这一切，又能否通过改正，减少他们对我的暴行。

 

当我天真地询问他们，我做错了什么的时候，他们相互对视，哄然大笑，劈头盖脸地一顿打：“你没错，是我们的错。然而——你又能怎么样呢”。

 

无数个夜晚，我在床上辗转反侧、失声痛哭，不能自抑。心里总想着，要是有时光机能帮助我直接渡过这苦难时期，让我到未来享受普通却安宁的生活就好了。要是我有勇气面对死亡一死了之就好了。

图片：电影《放牛班的春天》

情况直到一位临时班主任的到来，发生了些许改变：一位姓唐的老师临时来顶我们班主任的班，任期不定。

 

我无法尽然描述她对我的影响，但我觉得，用翻天覆地四个字来形容应不算过分。第一天，她就目睹了阿武的所作所为，安抚蜷缩在角落的我。震惊地当场呵斥，勒令双方家长到校，并对阿武和我分别做思想教育。

 

那天，阿武的父亲和我母亲到校。在办公室，他爹给了他一耳光，阿武掉头就走出办公室，并留下一句cnm。家长老师面面相觑，我低头不语。他们仔细询问我关于阿武的种种欺压，我一一交代。母亲愤怒地说不出话，只是铁青着脸。

 

最后的解决方式是：阿武惺惺作态地道歉，我故作大方地接受，一切都是那么风轻云淡。

老师单独把我留了下来，给我灌输校园欺凌的观念，并告诉我，有事别怕事——忍让和不做声是欺凌一再发生的根源。再发生务必告诉她，无论她还是不是我的班主任。

 

看着我憔悴的脸和一丝丝心不在焉，唐老师心疼的抚摸着我的头发。我肆意地享受着她给我的舒适，这份在家中都没有的舒适。

这一瞬间，我的内心产生了一种扭曲的爱意，我喜欢上了唐老师。但很快，我在心里给了自己一巴掌，在这个班，男男女女大多都瞧不起我，我也没有朋友。现在，唐老师可以算是我唯一的朋友，至少是我心里默认的朋友，所以这是绝不被允许的念头。

 

父母老师散了以后，令人窒息的欺压仍在继续，甚至会变本加厉，以为报复。

 

忍无可忍之后，本就无需再忍。我并未选择告诉唐老师，默默用自己的方法解决这一人生难题。

 

在那个翻来覆去的夜晚，我想了很多很多，并在网上查阅相关资料：我今年初二，还差半年才14岁，违法甚至刑事犯罪都不会判刑，顶多进少管所接受教育，可能还有机会换个地方上初三，考上一所普通高中，然后上大学，像唐老师一样，做个念书多的知识人。

我清晰地认识到，若果这样的日子继续下去，不但书没法好好念下去，生活也会留下阴影，而且可能是一辈子的。

 

我踮着脚尖去厨房顺了一把家里不常用的水果刀，为了避免父母迅速发现，我把它藏在枕头下，第二天包在衣服里，带去了学校。

 

家到学校的路从未如此这般漫长——我仿佛用尽所有力气，花了一个世纪，走到了班里门口。习惯性地抬头看向阿武的座位。

 

他在。

 

我心中的怒火在燃烧，双手颤抖，身子发冷，眼睛一动不动紧盯着他。慢慢走到座位，放下书包，拿出包着那把复仇之刃的书，向他走去。

 

他察觉到我的目光，和我对视。待我走近，他轻蔑一笑，看着我说了一句，小崽子，放学别走，让你好看。

 

我微笑，点了点头，应了一句好，然后慢慢地观摩他的脸和身体，思量着哪个部位比较不致命。

 

他感受到我的异样，正了正身子，略带打趣地看着我。

 

我不再犹豫，拔出水果刀，向着他的腹部捅去。

 

捅得很努力、认真，仿佛只是在宰杀一个动物。

 

那一瞬间，我内心充满欢愉和快乐，感受着全班忽然静止的吵闹，细嗅着弥漫空气中的血腥味，我沉醉地闭上了眼睛。

 

我清楚知道这不应该是祖国的接班人的所作所为，也知道这是违法犯罪，更明白我会付出代价，可能还很沉重。但我仍肆意妄为、仍不顾一切。

 

然后是第二刀。

 

第三刀，也是最后一刀。

 

我深知点到为止之理。

 

然后抬起凳子砸向倒地、捂着肚子拼命后退的他——一幕幕惊慌失措、痛苦无助的形象在我心中留存永世。昔日他那联合欺凌我的同班好友无一敢于相助，我砸出了快意，也砸坏了我的人生。

 

我主动打了120，然后是110。然后扔下刀子，蹲下微笑看着他。我领会到了阿武欺凌我的变态的快感，并且肆意享受着。

 

唐老师被学生通知，一阵小跑到了教室门口，她惊讶地张大嘴巴，一脸失望地看着我。

 

我歉意地一笑，而后低下头——四仰八叉地晕倒在地上，像大仇得报般酣畅淋漓。

 

阿武重伤濒死，但死神似乎对他那年轻的灵魂不感兴趣。他和我同在一家医院，因此，我的父母、亲戚严阵以待，以免对方作出过激行为。

 

次日，警察在病床边对我做笔录，我把情况一一告知，父母亲也在旁边仔细听着。而后，我和他们一齐陷入沉默，得知我的心路历程，母亲并没有责怪，只是紧紧牵着我的手，像母狼保护一只幼崽，小心细致。父亲眉头紧缩，不一会就出门打电话去了。

 

后来才知道，他为了不让我的档案留下污点，并且有机会去升学，动用了许许多多的关系，也花了不少钱。

 

最后的结局是，我进去了少管所两个月，赔偿了阿武家近十万医疗费，这在零几年是一笔巨大的花销，家里有些承担不起。最后，我转学到了市里一所普通初中，成功考上了市里排名第五的高中，三年后，考上了一所垫底的一本，在家乡十八线城市，还算不错。

 

档案在父亲的努力下没有留下污点，最关键的还是因为自己犯事儿的时候年龄太小。

 

在大学谈了对象，感觉生命是那么的精彩、生活是那么的惬意。

 

但，初二这一年的记忆，依旧在脑海中挥之不去，每每想起，都会使我满面阴霾。但我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从未后悔，甚至很庆幸，面对校园暴力，我最终没有怯场，虽然选择的是一条极端而又偏激的路。

 

所幸，下下之策的效果显著，结局美好。我依然是那个阳光洒脱、热爱生活的青年，在上大学的城市，没有人知道我的过去，更没有人对我的过去感兴趣。至少，他们现在看到的我，很好。

图片：电影《放牛班的春天》